我妈妈七叔家的妹妹嫁到了我们家附近,离我家只隔了一条街。
他们管她叫文雪,我管她叫小姨。
她是家里最小的妹妹,也是妈妈最疼爱的堂妹。小姨夫是一个小学老师,个子不高,长得方正。跟我爸爸一个姓,论辈份应该叫我妈婶儿,但是娶了我小姨之后,就随着我小姨叫我妈姐姐了。农村人对辈分看得很重,随着谁叫,就表示和谁亲。
小姨长得特别白净,身上多少有点肉肉,看上去挺壮实,小姨结婚之后,因为离我家近,所以三天两头的往我家跑,没事儿就找我妈聊天。她爸爸,也就是我妈的七叔很早就过世了,所以她把我妈当成了依靠。
这天我放学刚一到家,就看见我小姨在我妈怀里哭,看见我进来,赶紧擦干了眼泪,“小姨”我叫了她一句,她应了我一声。“姐,我先回去了。”然后就跑回家了。我刚想问我妈她怎么了,就发现我妈眼里也有泪花儿。这问题就严重了,以我妈的脾气,委屈肯定是不会受的,这肯定是伤心的眼泪啊。我试探的问我妈:“妈,小姨怎么了?”话音未落,我妈一把就抱紧我,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,泪流不止。就这会儿工夫我爸下班回来了,我爸一进门就看见我妈抱着我哭。
“怎么了?!”我爸着急忙慌的问。我看我妈哭的越来越伤心,我眼窝子也浅,跟着把我也给惹哭了。我爸见我妈不搭理他,就问我:“大宝,你妈怎么了?你们哭啥啊?!真急人!快说啊!”我妈哭了好大一会儿,才一边抽泣一边说:“红。。。红斑狼疮!”“什么?什么是红斑狼疮?!”我妈又哭着说:“不治之症啊!啊~~~~”我爸惊了:“谁?谁得了?!咱们家谁得了?!”我爸一听就急了,摇晃着我妈。我这时候反应过来了,我怕我妈把我爸吓坏了,我赶紧抹干了眼泪对我爸说:“是小姨!”我爸愣了一下,问我妈:“是文雪吗?!文雪得了红斑狼疮症?!”我妈一边哭一边点头。听到这,我爸才算松了一口气。“就烦你这种老娘们儿,有事儿不先说事儿,先他妈没完没了的咧咧!”听我爸说完,我也点了点头,表示了赞同。
原来我小姨感到身体不舒服,去医院看病,结果查出了红斑狼疮症。红斑狼疮是免疫系统疾病,按道理是不能生孩子的。在那个年代和医疗条件下,如果非要生的话随时可能有生命危险。看病回来之后,婆婆一直催着小姨夫和小姨离婚。老人多少有些老旧思想,特别是那个年代,不能生孩子的女人,就像不能下蛋的鸡一样,在婆婆眼里是没有任何价值的。
小姨那段时间心情特别不好,每天都来我家来跟我妈诉苦,我妈劝慰着她:“不行就离了吧!别拿自己生命开玩笑。你这病别说怀孕生孩子了,就是感个冒都不见得什么样,绝对不能为了要孩子丢了命。”但是无论我妈如何劝说,小姨只是一直掉眼泪,别的什么也不说。
这一年的冬天,她还是毅然决然的怀孕了。。。。。。
自打怀孕之后,婆婆对她关心备至,丈夫对她也是百依百顺。她的心情也随之好了许多。我妈看着她不听劝,虽然先斩后奏是比较让人生气,但是毕竟是妹妹,看着她现在的样子也是为她开心的,就祈祷老天,能让小姨顺利的生下孩子,一家人好好过日子。
随着我小姨怀孕日子越来越久,慢慢的村里开始传起了小姨的闲话。有一天,邻居老罗家二大妈来找我妈拉闲篇,“老二媳妇,你那个堂妹肚子里怀的是什么?要不要找人看一下。”我妈说:“现在也不让做性别鉴定,别管男孩女孩,有一个就行了。”“不是,我不是那个意思。。。我说的不是找医生看。。。我说句话,你可别急眼,她们说你妹妹肚子里怀的不是孩子。。。。。。”“不是孩子?不是孩子是什么?!我妹怀孕去医院产检我还跟着呢!谁家臭老娘们儿净在那里瞎说。”我妈生气的说道。老罗家二大妈沉默了。我妈感觉不对劲儿,“你跟我说,她们说我妹什么了?我保证不生气!我肯定不告诉别人是你说的。”老罗家二大妈想了想。
“她们说你妹肚子里。。。怀的不是人。。。”“不是人?!”我妈眼睛瞪得老大:“不是人,是什么?!”“说是。。。说是怪物。。。。。。”“放屁!哪个混蛋王八蛋说的?!缺德的东西,这么说别人,也不怕生孩子没屁眼儿!”我妈气急败坏的咒骂着。
“你妹总是偷人家墙上的土吃,你知道吗?”老罗家二大妈问道。“啥?吃什么?土?”我妈一脑门儿的问号。“对!老冯家,就是咱们村那户特别穷,家里还是土坯房子,土坯墙,盖不起砖瓦房的那家。”“怎么了?”“人家老看见你妹妹,她天天去抠人家院墙上的土。。。。。。然后放嘴里,吃了。。。。。。”“放屁!”我妈大喊一声,直接炸雷了。
还没等老罗家二大妈说完,我妈扭屁股就出去了,直奔那户老冯家。是的,没错,我妈压不住火,去找人家干仗了。。。。。。
我妈啪唧一下敲开了人家的大门,“出来!姓冯的!你给我出来!”我妈扯着嗓子在人家门口一阵嚎叫。“您这是干嘛啊?”屋里走出来一个驼背男人,就是老冯家的主人。“我问你,你们编瞎话编排一个孕妇,你们有良心吗?!你们是人吗?!”我妈不分青红皂白就冲着人家开了火。“您是哪位啊?”驼背男人眯着眼睛看了看我妈,“您先别着急,也别先骂人,您先说您是谁?我认得您吗?”
“你不认识我?!那你可是认识我妹了!”我妈叉着腰说道。“你妹妹是谁?”驼背男人问道。“就是你们跟别人说,天天扣你家墙皮吃的孕妇!”我妈这么一说,驼背男人愣了一下。问道:“您这是。。。来找我们打架的?!”“不是!我是来问问你,你是哪只眼睛看见我妹妹吃你家墙上的土的?!”我妈阴阳怪气的说道。
“我要是您,就没必要来讨这份气儿!我又没让你家人来赔我的墙,你有这功夫不如带着你妹妹去找个大仙儿看看,肚子里到底怀的是什么?!有妖除妖,有魔降魔!”驼背男人慢悠悠的说道。“放你奶奶的狗臭屁!”我妈一脚朝他家的土墙踹了去。
我们家虽然是北京的郊区,但是毕竟是有几百年历史的古镇,加之那时候已经是八十年代末期,大环境都是蓬勃发展的情况下,镇子里的一般家庭都是砖制的瓦房,这种用泥土堆砌的房子和院子已经不多见了。一个镇上只有极其个别的家庭还保持着这种土坯状态。这种家庭,要么是家里负担重,要么就是好吃懒做,肯定都是经济条件特别差的。我妈最看不起好吃懒做的了,估计听他们说我小姨坏话,我妈就自动把他们归到了那一类。我妈是那种人,爱急眼,爱打架,但是特别仗义,不欺负弱小的。但是看着驼背男的挑衅式的回击,我妈可搂不住了。
我妈二话不说跑到人家院子里找了把铁锹,照着人家的土墙就铲去。咔啦啦~一铁锨墙土就被铲了下来好多,“你家是穷的垒不起砖墙吗?!好!我今天就把你这土墙都扒了!我给出钱给你们盖砖的!省得你们坐在家里还讹人!”说完我妈使出了全力又抡起了铲子。“住手!闺女,住手!”这个时候从屋里摸着墙又走出一个又矮又瘦的小老太太,明显感觉腿脚很不好,摇摇晃晃的。“闺女!住手!都怪大娘!是大娘眼神不好,看错了眼,要怪就怪我。别铲我家墙,求求你了。”正在气头上的我妈,看到老太太这么说,就停住了手,有些心软了。我妈我是了解的,典型刀子嘴豆腐心那种人。看到老太太这样,八成这时候心里不定多不得劲儿呢。
“大娘!您说您这么大岁数了,您说话得负责任。我不是来您家闹事儿的!”我妈边说边把铁锨放了下来,转身扔到墙角。“我妹妹身体不好,这冒着生命怀了孕,我们每天都提心吊胆,您说,要是因为您的一句瞎话,一句没看清,说我妹吃人家墙皮,怀的是妖怪的话让她听见。。。她真有个好歹,我们家里人可怎么办啊!”我妈说完,老太太对着我妈作了个揖:“是大娘不对!你别生气了。明天我就跟他们说,是我看错了。”“娘!”驼背男人叫了一声。“好了!别说了!”老太太斥责他闭嘴。驼背男人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,叹着气回到了屋子里去了。
我妈看老太太都这么说了,也就应允着不追究了。于是把看热闹的街坊都疏散了,回了家。没过多久,我妈找人打架的事儿左邻右舍都知道了。但是小姨一直没问过妈妈,而妈妈也未曾和她提及。直到两个月后的一天。。。
这天,小姨家重新收拾房子,小姨夫想把之前的土炕给推了,那个土炕时间太长了。一烧柴火,就顺着缝隙往外冒烟儿,把人呛的难受。他打算重新打泥坯子,盖个新炕,这样等小姨生完孩子,冬天就可以和孩子一起在炕上睡觉了。
他家打新炕坯的时候,是我爸帮忙弄的。当时我也在,需要找来黄土和稻草,用水和成泥,用泥切割成大块的砖型,然后把它们放在院子里,慢慢阴干成形。等把以前的土炕推倒,再用它重新码放成土炕。
到了扒旧炕,垒新炕这天,爸爸又过去帮忙了。就看着爸爸和小姨夫们拿着铁锹三下五除二就把老炕坯子都铲碎了,都扔到院子里。我爸和小姨夫把新炕坯搬了进去,在屋子里开始垒砌,我妈赶巧过来想看看他们干的怎么样了,就拉着我来到小姨家,刚一进小姨家的院门,我俩就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。
只见小姨蹲在院子里,抓起一把刚刚扒下来炕土,一把就塞进了嘴巴里,不停的咀嚼着,接着第二口,第三口。直到我妈喊道:“文雪。。。你在干嘛。。。。。。。”我妈和我见此情景,全部原地石化。。。。。。
小姨见到我妈,就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,满脸惊恐的站了起来。低着头,接着“哇~~”一声痛哭起来。我妈慢慢的靠近她,一万个为什么簇拥而来。“文雪,你告诉姐,你真的吃土?那么说,你真的天天去抠老冯家的墙皮吃?”我妈一脸不敢相信的样子问道。
“姐,对不起。我控制不住!我特别想吃。。。。。呜呜呜呜呜”。眼看我小姨哭的特别伤心,小姨夫和我爸也闻声走出了屋,“文雪,你怎么了?”小姨父关心的问道。
“没事儿,你们忙你们的!我带我妹去趟医院。”我妈说着,拉着我小姨就出了家门。我妈带着我小姨去了城里的妇产医院做检查,最后回来告诉我们,小姨克制不住的想吃土是得了异食癖,其根本原因是因为身体缺乏微量元素。小姨吃土的事儿终于以科学的解释说明了原因。
在那件事儿后没多久,我妈就让我爸用拖拉机拉了一车红砖,卸到了老冯家门口。我妈对老太太说:“大娘,别的话我不说了,希望您理解。这车砖,我送您家了。算是给您赔礼道歉了。”
两个月后,立冬那天,我小姨生了,是一个小妹妹,很可爱,和她一样白白净净。
几个月后的春天,因为一场感冒,文雪和冬天的雪一起融化了。。。。。。
小姨去世后的第五个月,他的丈夫就匆忙的又结了婚。然后借调到了县里的学校,于是全家搬离了镇上。一年多后,我和我妈买菜回来的路上,偶遇小姨以前的婆婆,抱着一个一岁多的小女孩,那模样像极了我小姨。我妈看着她忍不住掉泪,就想把她接过来抱一下的时候,就见孩子的奶奶指着我对那个小女孩说:“叫姑姑。。。”我当时一愣,“我不是姑姑,我是姐姐!她是我小姨的女儿啊!应该叫我姐姐。”我话还没说完,就看我妈捂着嘴,哭着跑回了家。。。。。。
那一天,我妈哭了很久很久,很久很久。那一天起,我才知道,小姨不在了,我再也不是她孩子的姐姐了,而变成了姑姑。。。。。。
如果世界上能有比这个更悲惨的,那一定是这个小女孩的命运。。。。。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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