于是,我们便大体上知道成都人为什么爱说会说了:好玩嘛!
成都人确实爱说话玩儿。对于成都人来说,最惬意的事情,除了上茶馆摆龙门阵,就是酒足饭饱之后,在自家当街门口,露天坝里,拖几把竹椅,摆一张茶几,邀友人,一人一支烟,一杯茶,前三皇后五帝,东日本西美国,漫无边际地胡扯闲聊,直到兴尽茶白,才各奔东西。至于谈话的内容,从来就没有一定之规。想说什么就说什么,碰到什么就是什么,就像成都菜一样,随便什么都能下锅,随便什么都能下嘴。因为说话的目的不是要研究什么问题解决什么问题,而是要玩。因此,只要说得开心,说得有趣,就行。
既然是玩耍,就要好玩,不能像白开水,得有味道,有名堂;而玩得多了,自然能玩出花样,玩出水平。成都人说话特别有味道:形象生动,节奏鲜明,尤其注重描述事物的状态。比如一个东西很薄,就说是&ldo;薄飞飞&rdo;的;很粗,就说是&ldo;粗沙沙&rdo;的;很脆,就说是&ldo;脆生生&rdo;的;很嫩,就说是&ldo;嫩水水&rdo;的。又比如一个人很鬼,就说是&ldo;鬼戳戳&rdo;的;很呆,就说是&ldo;木痴痴&rdo;的;很凶,就说是&ldo;凶叉叉&rdo;的;很软,就说是&ldo;软塌塌&rdo;的。至于傻,则有&ldo;憨痴痴&rdo;、&ldo;瓜兮兮&rdo;和&ldo;宝筛筛&rdo;三种说法。总之,文章都会做得很足。
注重状态就必然注重表情,而最富于表情的眉眼也就当然是大做文章之处。所以,成都人说话,一说就说到眉眼上去比如:贼眉贼眼(贼头贼脑)、鬼眉鬼眼(鬼鬼祟祟)、瓜眉瓜眼(傻里呱叽)、假眉假眼(虚情假意)、烂眉烂眼(愁眉苦脸)、懒眉懒眼(懒洋洋地)、诧眉诧眼(怯生生地)、直眉直眼(发愣)等等;而吝啬、爱喳呼和没味道,则分别叫做&ldo;啬眉啬眼&rdo;、&ldo;颤眉颤眼&rdo;和&ldo;白眉白眼&rdo;。看着这些词,我们不难想见成都人说话时的眉飞色舞。
总之,成都人说话,就像他们喝酒吃菜,讲究劲足味重,凶起来凶过麻辣烫,甜起来甜过三合泥。讲起怪话来,更是天下无敌手,相当多的人,都能达到&ldo;国嘴&rdo;级水平。比如&ldo;文革&rdo;中流传甚广,讽刺当时没有什么电影可看的&ldo;段子&rdo;:&ldo;中国电影,新闻简报;越南电影,飞机大炮;朝鲜电影,哭哭笑笑;罗马尼亚,搂搂抱抱;阿尔巴尼亚,莫名其妙旧本电影,内部卖票&rdo;,据说&ldo;著作权&rdo;便属于成都人。还有那个讽刺公款吃喝的&ldo;段子&rdo;:&ldo;过去我们说,革命不是请客吃饭,现在我们说,革命不是请客,就是吃饭&rdo;,据说&ldo;著作权&rdo;也属于成都人。不信你用成都话说一遍,保管别有风味。
的确,成都人是很会损人的。这一点很像北京人。不过,两地风味不同。成都人损起人来,要&ldo;麻辣&rdo;一些,比如把执勤队叫做&ldo;二公安&rdo;,把某些喜欢赶时髦的人称作&ldo;业余华侨&rdo;就是。当华侨没有什么不好,但&ldo;业余华侨&rdo;则有假冒伪劣之嫌。成都人天性中有率真慡直的一面(尽管他们也要面子爱虚荣讲排场),因此特别讨厌装模作样。一个人,如果在成都人面前装模作样,而这个成都人对他恰恰又是知根知底的,就会毫不客气地说:&ldo;哟,鸡脚神戴眼镜,装啥子洋盘嘛!&rdo;鸡脚神不知是什么神,但其所司不过鸡脚,想来也级别不高。如果居然也来摆谱,当然也就可笑。所以,跟在后面的往往还有一句:&ldo;不晓得红苕屎厨干净了没得。&rdo;
成都人当然并非只会损人。他们也会夺人、捧人、鼓励人,会替别人辩护,或者声张正义打抱不平。比如&ldo;吃酒不吃菜,各人自己爱&rdo;,或&ldo;大欺小,来不倒(要不得)&rdo;什么的。反正不管说什么,成都人都是一套套的。而且,这些套套还能不断创新,比如&ldo;你有&lso;飞毛腿&rso;,我有&rso;爱国者&rso;,小心打你个萨达姆钻地洞&rdo;之类。
这就是功夫功夫是要有人欣赏的,嘴上功夫也不例外。武林中人要别人欣赏自己的武功,就摆擂台,开比武大会;成都人要别人欣赏自己的嘴功,就摆龙门阵,而茶馆则是他们显示嘴功的最佳场合,所以成都的茶馆便久盛不衰。显然,摆擂台也好,摆龙门阵也好,都是一种展示,一种显摆,也是对自己活法的一种欣赏。
那么,成都人又是怎样一种活法
三 小吃与花会
成都人的活法,一言以蔽之曰:安逸。
和前面说过的厦门一样,成都也是中国少有的几个特别好过日子的城市之一。除了气候温和、物产丰富外,成都还有两大优点:服务周到和物价低廉。因为成都东西多,人也多。东西多,物价就低;人多,劳动力就便宜。所以,成都人花不了多少钱,就能买到很好的东西和服务。这些都比厦门强。再说,厦门毕竟还有台风,成都有什么天灾没有。
因此,成都人也和厦门人一样,活得舒适而又悠闲。而且,他们也都嗜茶,都爱把自己的光阴泡在茶里。更有趣的是,他们也都和&ldo;虫&rdo;有些瓜葛:厦门属闽,是&ldo;门中之虫&rdo;;成都属蜀,是&ldo;腹中之虫&rdo;。三国时,蜀臣张奉出使东吴,在孙权举行的宴会上出言不逊,东吴这边的薛综便讽刺说:先生知道什么是&ldo;蜀&rdo;&ldo;有大为犭蜀,无犬为蜀,横目苟身,虫人其腹。&rdo;这当然是笑话,因为&ldo;蜀&rdo;的本义并非&ldo;腹中之虫&rdo;,而是&ldo;葵中蚕也&rdo;。但不管怎么说,厦门人的确比较&ldo;恋家&rdo;(与门有关),而成都人则比较&ldo;好吃&rdo;(与腹有关)。
成都人的&ldo;好吃&rdo;,是连成都人自己也不讳言的。你和成都人聊天,只要说到吃,即便再木讷、再疲惫的人,也会立马来了精神,眉飞色舞,如数家珍,而且恨不得立即拉你上街去吃,或者立即做出来给你吃。的确,成都街面上饭馆小吃店之多,简直多如牛毛;成都人烹调手艺之好,也可谓举世无双。如果说同样&ldo;好吃&rdo;的广州人&ldo;人人都是美食家&rdo;,那么,&ldo;会吃&rdo;的成都人便&ldo;人人都是烹调家&rdo;。成都的家庭主妇,几乎无不人人做得一手好菜,男人们则往往也有一两手&ldo;绝活&rdo;。因为在成都,一个人,尤其一个女人,如果居然不会做菜,那是很丢人的;而如果手艺出众,技压群芳,则足可引为自豪。我曾在成都人家做客。女主人每天上班前,都要为我们做好早饭,餐餐四菜一汤一点心,而且一个月下来,居然天天不重样,让我感动之余,也叹为观止。早饭尚且如此,其余可想而知。一家一户如此,其余也可想而知。
事实上,成都人的家常饮食是毫不马虎的。他们可不会像北京人那样一包方便面两根火腿肠就打发一餐。上班族的早餐午饭可能要将就一点,但晚饭决不将就。而且,正因为早餐午饭凑合了(也就是成都人自认为凑合而已,其实并不会太差),晚饭就更不能含糊。&ldo;堤外损失堤内补&rdo;嘛!所以,一到夕阳西下华灯初上,家家户户就会锅盆齐响菜香四逸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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